木匠皇帝15
内书房里连浅浅的呼吸音都在群臣磕头后消失了。

落针可闻的寂静。

英国公张惟贤被都督府的传令兵从军营里叫回来。他一路驭马驰骋都在猜测传他回来是什么事儿。心里最担心的是辽东又起了战事。匆匆在宫门前下马, 验明正身后就往乾清宫赶。

初秋的京师,最是怡人的天气,不太远的一段路,他居然走到身上发热了。可到内书房门口的时候, 守门的小宦官对他杀鸡抹脖子的挤眉弄眼动作,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。

然后他听到那孱弱的少年天子,中气十足的冷冷斥责, 清晰入耳。

“九边重镇,已经丢了铁岭、抚顺了,这是要准备把奴儿干都司全丢掉不要了吗?萨尔浒战败损兵折将、丧国失土,神宗帝三十年不朝, 你们怎么好意思要把他如历代宵衣旰食的帝王一样风光大葬!”

朱由校拍桌。

“他配吗?他不配!辽东那里还有几万将士暴尸荒野没有收殓呢。现在要增援辽东的两万将士, 朝廷连他们的军饷和军械都凑不出来,你们就是把朕的皇祖父给风光大葬了,难道就不怕太/祖爷把他从阴间踢回来?先皇倒在女色上, 你们怎么还能昧着良心给他风光大葬?他与国与民有何益处?”

跪着的人听得心里直发毛, 哪有做孙子、做儿子的这样直面谴责祖父、父亲的过失,这是大不孝啊。

可是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指责他不孝,他说的都是实话。

李汝华低声说道:“先帝潜德久彰, 甫上任就开内库支付了九边的军饷二百万两、罢矿监、停矿税、起复旧臣,与社稷有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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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由校立即冷笑着反讥道:“那是父债子偿罢了。欠了九边将士的军饷不该还?还是你们文臣是打算人死帐烂?皇祖父垂拱, 你们文臣治理了三十年的天下, 一面指着将士用性命来保疆域平安、保你们高高在上的尊崇荣华, 另一面却不肯及时支付卖命钱, 凭什么啊?”

定国公随着文臣跪倒在一边,埋着脑袋嘴角直抽搐,好悬没笑出声音来。

“再有罢矿监是值得称道的事情么?你们文臣要是能制定出来合理的榷税,天子何须用矿监招来骂名?为什么要停矿税,难道天下就只有种田的民户该缴税,商人就可以不缴税了?”

李汝华嗫嚅,“陛下,太/祖有言‘曩者奸臣聚敛,税及纤悉,朕甚耻焉。自今军民嫁娶丧祭之物,舟车丝布之类,皆勿税。’”

“太祖还把贪污的官员、叛逆者剥皮添草了,给建奴运输茶铁粮食布匹的商人呢?”

张家口走私的事情是遮拦不住的秘密。朱纯臣讶异地抬头飞速地偷窥一眼新君,却正好与新君的犀利眼神对上,让他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,好像被扼住了喉咙般。

“成国公,你记得欧阳伦是怎么死的吗?”新君阴恻恻地问。

朱纯臣干嘎巴嘴发不出声音来。

除了名义上没读书的新君,在场的读书人都知道欧阳伦是太/祖的亲女儿安庆公主的驸马,因为走私茶叶出境,从中谋取暴利而被斩。

朱由校竖起手掌,“建奴以牛羊肉为主食,并没有足够的粮食、茶叶、布匹、铁器等,为什么他们能够源源不断地得到这些物质的补给?你们说没有往建奴那边贩卖禁物、走私的商人参与么?

在张家口走私的商人,他们给建奴输送的铁器、刀枪,就砍在参与萨尔浒之战的将士身上。满朝的文臣武勋都算上,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在卖命守边的将士身后动刀枪。

朕查到一个就要剐一个,什么世袭、什么士子的名头都保不住全族人的性命。朕要看看还有谁敢给张家口那些违反朝廷禁令的商人做保护。

朱纯臣低下头去。

在门外听着的英国公热血激荡,是啊,要是边关的将士有足够的军饷,哪里还会给那些在边关走私的商人便利呢?

他这想法要是敢现在说到新君面前,新君会啐他一脸的。

“没得到军饷的是底层的士卒,那些握有通关便利的军将,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。”

“所以,不仅要关闭张家口,而且不论商人贩卖什么都不能再免税。因为商人享受了农人税赋支撑起来的边防、享受了大明将士带给他的安宁、享受了出徭役的农人修建的道路、享受了州官县令让大明境内安然有序的付出。商人获得了暴利而不征税,与种地农户相较,天理何在?他们不纳税,凭什么啊?”

凭什么呢?跪下的人都不说话。英国公立在门外,在心里悄悄说:凭他们都分润到好处了呗。

可是跪着的文官,从新君的话里听出来要重收榷税的可能。

“陛下,才罢黜了矿监榷税,这不能就立即重开呀。”

李汝华的话换来其他人的附和。

“朕没有说立即开榷税。你们都起来,现在跪朕有什么用。九边的将士等着援军、九边的百姓等着朝廷发兵,你们都起来做点有用的事情。”

没人起来。

不是立即开榷税,那就是以后还是要开了?几部尚书不用交换意见,就不约而同地想在今天掐灭新君重开榷税的打算。

“还请陛下应诺不再开榷税。”

朱由校气得直拍御案,“你们是不是觉得一跪 可以解决了所有事情了?是不是觉得不开榷税就可以国太民安了?

垂拱而治,朝廷把事情都交给你们文官来治理了,治理到现在就是一问三不知。太仓库没有支付将士的军饷、军械,你们还有脸领朝廷的俸禄啊!”

这一下有反应了。

垂头跪着的人开始陆续磕头说话,“臣愿引咎辞职。”

朱由校暴怒。

“你们从进学以后,朝廷就免了你们个人的赋税徭役等等。百姓对你们读书人尊崇有加,朝廷对士人更是优裕有加,中举之后有四百亩的免税资格。李尚书,你来告诉朕这四百亩地的税赋能折成多少银两。”

李汝华垂头不语,他没脸去算。

“天下的田亩数量是一定的,天下的士人却越来越多,免税的田亩增加,朝廷的税收就变少。这道理用朕说吗?

更别说士人免税后还有隐匿的土地。

你们有想过朝廷的税收为什么越来越少吗?你们中举前家里有那么些田地吗?献给你们的田地,不就是你们和投靠者合伙偷了国家应得的那部分税赋的明证吗?

九边将士拿命守土,你们蝇营狗苟地伙同献田者、投靠者偷窃国家的赋税。”

朱由校指着三位尚书。

“你,你,还有你,现在皆免一万亩的税赋。你们帮着献田的投靠者免去了多少,太仓就额外地少了多少,相应地民户的赋税就要增加多少。

然后你们这些用民脂民膏供出来的衣食无忧的读书人,吃了喝了用了,却在百姓需要你们能够为天下承担重任的时候,来一句引咎辞职,就算给天下百姓做交代了吗?”

少年的嗓音因为说话太多、太激动而突然变得暗哑走调了。

“你们的脸呢?你们的良心呢?”

回答他的是低垂的几颗头颅。

凭心而论,朱由校骂的尖刻吗?

李汝华惭愧,觉得自己这些年拿到的免税田亩数量、接受的献田数量、投靠的民户,让他不敢再有辞职的想法,只有还有一丝一毫的廉耻,也说不出口要辞职的话了。

原来所有的士人在朝廷优抚的政策下,都变相地“偷”了太仓的银两。难怪吏部会发那样的表格让官员填写。

他匍匐在地惭愧道:“陛下,臣知错知罪,臣这就回户部召集下属重新考虑榷税。”

没人去拦着李汝华。他们都被新君那免税的田地收成,就是属于太仓一部分的内容震呆了。不得不说内书房的这几人,还是有着极高的道德水准和良知。

朱由校放缓了语气,干咳了一声,轻轻说道:“李卿,太/祖不知税法,弄出来三十税一,实乃三什税一的才对。你明白吗?”

定国公徐希和成国公朱纯臣大张着嘴,不知道朱由校说的是什么意思,门外的英国公也听傻了。

李汝华爬起身对少年天子一揖到地。

“陛下,臣明白,臣将尽快厘清田亩,重制榷税额度。”

“李卿,朝廷存亡之际,朕等不及你的尽快了。”

朱由校竖起三根手指,“三天的时间内,京城的官员、勋贵,要把家乡的隐田据实报上来。如果没有隐田、没有献田的,七品以上的京官可以径直来内书房觐见。朕当给他与杨卿一样的廉吏之名。

先帝已传令将所有的矿监都收了回来,朕将把他们再撒出去,替都察院跑腿,去重复张太岳做过的事情,核清天下所有的隐田、漏税。”

屋子里的空气紧张得让人不敢大声喘气了。

让那些宦官去百官的家乡去查?去核实隐田?

而新君还在继续侃侃而谈呢。

“不论是皇家还是勋贵、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,任何人超额占据的良田收归国有,没有特例。今年的秋税就从朕开始吧,皇家所有的产业,不论是皇庄还是山野菏泽、亦或是店铺,全都要纳税。沧海桑田,时移世易,天下人承担天下事,大明的所有人都没有免税了。

李尚书,看该怎么制定新的赋税。朕信你能将天下的百姓放在个人利益、放在士人利益的前面。拜托。”

面对新君郑重的托付,李汝华觉得千斤重担也得挑起来了。

“陛下,臣不敢当陛下的拜托两字,这本是臣的分内之事。臣必将尽心竭力尽快算出来。”

“好,你去吧。”

李汝华一出门就见到在门外侧耳倾听的英国公。他苦笑着对英国公意思着拱手作揖,英国公倒是不慌不忙地郑重回礼。

“李尚书,九边将士的军饷都拜托与你了。”

李汝华则回身郑重施礼,“户部尚书职责所在,不敢当英国公之礼。”

二人的说话声传进鸦雀无声的内书房。

“英国公回来了?宣。”

王安赶紧跑到门口,对在门外站立了好一会儿的英国公躬身。

“英国公,皇爷宣召你觐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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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太岳,名居正,字叔大,号太岳,万历时期的内阁首辅,辅佐万历皇帝朱翊钧开创了“万历新政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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